此诗无关性饥渴——也说余秀华的成名作

大概几个月前， 我是在中国的新闻网站上读到余秀华小姐 “一夜爆红” 的成名诗作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当时自己正忙着译一本德语诗集，在脸书上看到廖伟棠先生讨论这首诗，在他的帖子后面简单说了几句，就放下来。 现在那本德语诗集译完了，有时间回过头来写点自己的看法。

先给还没有读到过这首诗的同学看一下这首诗的全文：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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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首诗表现诗人的性饥渴。这误会就太大了。时至今日，单纯的性饥渴实在是太容易解决的事情，甚至都不必找一个真人去解决。我在中国的城市里看到过许多所谓性保健用品商店，那些商店里面应该可以买得到各种工具。真的不必穿过大半个中国，只要走出她的小小村庄，来到县城就一定一定可以买回自助解决工具，而且买一次就可以用好多年，下次连家门都不用出。这是 21 世纪了哦！



但是人家余小姐一往情深。所以“穿过枪林弹雨”，穿过千山万水，在这个日渐讲究效率和实用人人精于算计不再相信爱情的时代， 明知自己在这“火山在喷， 河流在枯”， 万事都在发生的大时代不过是颗小小尘埃， 依然信仰着蝴蝶，依然向往着赞美，依然渴念着故乡，理直气壮地去表达她的爱情。千山万水之后用任何语言表达也许无力，如果顺其自然就不必回避最原始的生命之力。感情不到很高的强度和纯度做不出这种事情，尤其是她这样一个生来就行动不便的人。所以，假如这是一首情诗，我认为是一首十分卓越的情诗。这首诗里的“睡”不过是一种情感表达方式，虽然讲得强烈直接，但是丝毫没有世俗语境中这个词有可能 suggest 的粗鄙猥琐， 反而是以诗中真纯的情感和高蹈的精神气质传达出一种庄严华美的气象和人性的温暖。 有人将她比作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我觉得错位，茨维塔耶娃的一些情诗跟这首有点神似。

其实，我都不太确定这首诗到底是不是情诗。中国许多古诗里的“香草美人”常常指的是诗人誓言效忠的君主， 或者同侪之间的友情， 或者某种节操， 或者别的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余小姐以情诗的形式表达某种范畴更大的精神或者社会诉求，这里我就不妄加揣测或者过度诠释了。就拿这首诗当成情诗读，都已经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感谢余小姐为读者创造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境界。（题外：很奇怪，我喜欢的情诗都是女诗人写的，包括李南的，这位余小姐的，俄国阿赫玛托娃的，等等。是不是女诗人更加擅长写情诗？）

余小姐写诗不过六年历史，我刚刚在网上又读了一些她写的别的诗歌，她写诗真的是很有天分。 不少人读了一辈子诗书也写了几十年的诗，也未必能达到她现在的境界。我可以说她是天生的诗人吗？

最后，说点技术上的事情。这首诗里的汉语，具有十分流畅可读， 自然清新，新鲜有张力，又毫不矫揉造作的语感。 是十分出色的现代汉语。 想起也是不久前才刚刚读到的，荀红军先生译的俄国帕斯捷尔纳克写的 《二月》，觉得余小姐的这首诗，语感气质上跟荀先生的译文有点像， 贴在下面给大家参考一下：

	二月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帕斯捷尔纳克， 荀红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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