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29

秋日

今天偶然在网上读到北岛谈里尔克的诗歌。 文章很长。 开篇一首他自己译的 《秋日》, 一读之下很是惊艳。  读了之后找来里尔克的原诗读, 之中一两个关键的实词, 北岛先生的译法我有点异议。 据文中说,他并不懂德文, 他的译文是参照了几位前辈 (冯至和绿原) 的中译和几个不同的英译。 我试着在北岛先生近乎完美的译本中改几个字, 力求更为贴近德语原文。 有几句我觉得译自德语原文的冯至译本处理得更为准确,语感也好, 就借用了。 自己都知道很有可能是在焚琴煮鹤啦, 就试一下下, 不好可以说的嘛。。。。。。

南德秋日艳阳, 小米摄于德国斯图加特, 2014.09



秋日


主啊: 是时候了。 夏日曾经盛大。
把你的阴影投向日晷,
原野上让风驰骋。

令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赐两天南方的艳阳,
催它们成熟并驱赶
最后的甘甜至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来回
逡巡,当落叶呼啸。


——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南德初秋落叶, 小米摄于德国斯图加特, 2014.09

改完再读一遍, 实在是生硬的中文啊! 北岛的原文好多了。 他的原文里最好的句子之一:催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可是德语原文里的 jage 真的不是 “压” 的意思, 而是打猎, 猎取,狩猎的意思。 冯至先生译的 “酿进浓酒” 已经离原文比较远了。 “酿” 和 “猎取” 气势情态完全不同, 就动词力度来讲, “酿” 字实在是弱太多了, 是不是冯至先生性情太过温柔。。。。。。 倒是北岛那个 “压”, 比 “猎取” 更为强势主动,很有上帝的姿态, 所以我觉得北岛的中译, 作为一首诗来说, 比我那个比较忠于德语原文的译本要好许多。

10 月 7 日 Update: 今天读了另一首里尔克的句法有点艰涩的诗 “Advent", 又回过头来细读 《秋日》 的原文。 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错误。 那个 “in den schweren Wein" 里的 “den” 先前看成了 “dem”。 一个字母之差, 理解上谬以千里。 “上帝” 是要把最后的甘甜弄到酒里去, 而不是从酒里获取甘甜。 这个错误犯得实在太低级, 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脸如火烧中。  先前被我误导的读者, 对不起!!!

这样看来, 冯至先生正解, 就是 “酿” 字用得轻了些。 北岛正解, 且用字上是很恰当的意译。 英译里的 “drive” 那个字用得十分好。 我就从原文直译吧, 读着的确是很奇怪的中文,但是句子意思想一想也应该可以理解的。 这样就保留一点中文用字上的陌生感。 这一句还是觉得北岛的那个中译最好。

话说今天读的那一首 “Advent”, 也是收在那本小朋友诗集中。 全诗只有八行, 读了以后感觉云里雾里, 备感艰涩, 尤其最后三, 四行。 里尔克的德语有时真的是雕琢得要命 (题外: 小朋友们吃得消他那种写法吗?), 然后就想, 天哪他的秋日, 虽然他是在诗里对上帝发号施令, 但是文句上多么明白流畅平易近人, 这两首诗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啊? 然后就回过头来再读 Herbsttag 的原文, 就发现了我这个大错误。 再次对不起。 


又话说现在真心觉得冯至先生了不起。 把常常比较艰涩的里尔克理解得那么准确又译得明白晓畅。 从他译文的风格来看, 就感觉他就是好虚怀若谷冲淡平和的一个人, 真的是有境界。


再说几个细节。

首段最后一句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中的 laß。。。。los 在德语中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表达方式。 是 “将。。。。。放开,释放” 的意思。 而那个被释放物, 我觉得通常是颇有点野性激情的。 “风吹过牧场” 这样的译法, 是很美的句子。 但是,个人觉得有点过于轻描淡写,里尔克那个表达方式后面的用心没有表现出来。 冯至译本里的 “刮” 比 “吹” 语义上更接近原文。 但是从声音上讲, “刮” 的那个 a 元音开得比较大, 原文里 los 中的元音, 嘴巴就开得比较小,音色应该是比 a 暗一点的, 是用 “吹” 比较好。 我用了另外的中文,意思更重一些而音色偏暗。

 第三段第三句: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北岛译文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冯至译文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就中文语感而言, 冯至的那句更有诗感, 但优点不仅仅在形式上。 德语里 “醒来” 有个另外的字叫 “aufwachen”, 是指由睡转醒的状态。 里尔克选择用 “wachen” 这个字, 我猜他想说的其实是一种 “无法入睡, 保持清醒” 的状态, 这个跟睡过以后醒来极为不同, 字背后的感情和精神状态要痛苦得多, 所以一定要用 “醒着”, 不能用 “醒来”。 里尔克很喜欢写信, 一生有数本书信集行世。 通信往往是孤掌难鸣, 必定有个对象给他回信, 他才写得下去的。 所以, 原诗中那个 “lesen”, 我想不止是读书, 很大程度上还应该是读信。 “读着” 语义涵盖比 “读书” 广, 冯译更为准确。 后半句意思就差不多。 个人觉得 “写着长信” 更为口语化一点, 形式感不如 “写长长的信” 强, 更喜欢北岛的译法。

最后简单说一下我对里尔克原诗的观感。 十几年前读里尔克的诗(臧棣编的 《里尔克诗选》, 都是中文译作, 不是德语原诗), 不过是附庸风雅, 真心喜欢的并没有几首。  后来买了一本里尔克的德语诗文集, 到现在也发不起心来读它。 在钟国强先生的网志里读到过 7 篇有关里尔克写的书信, 冯至翻译的。 那些书信,内容是很美很有启发指导意义的, 可是文字风格上,个人觉得有点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比较阴柔, 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 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 无非就是想说明为什么我看到北岛的 《秋日》 译本顿觉吃惊。 因为北岛译 《秋日》 的语感, 是十分干练果断, 用字经济, 视角上客观抽离而气势上有君临一切的姿态。 这个里尔克好陌生啊, 我疑心是北岛自己的印记太重, 赶紧找来原文读。 一读倾心, 里尔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整首诗, 用字简单果断而极精准有力, 句法简短易懂, 毫不拖泥带水, 跟后世北美深意象派诗作有些神似 (William Stafford)。 北岛自己诗作的文字风格跟这首诗的德语原文很相像, 他来译这首诗真的很合适。 神来之笔是这一句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无论是语义还是语感, 都极度极度贴合德语原文, really can't be any better.


PS: 这里有北岛译作九首, 收于 《给孩子的诗》。 又话说, 《秋日》 这样的诗真的是给小孩读的吗? 

PPS:  后来又有写了这篇译文的跟进。 

2 comments:

  1. 北島出席杭州市拱墅中共區委宣傳部支持的「大運河國際詩歌節」,和一眾少先隊員們一起繫上紅領巾,向黨敬禮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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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出席內地活動,有小朋友在場,繫個紅領巾敬個隊禮什麼的也可以算是禮數周到, 不必過度詮釋吧。 我去拜訪自己的小學, 如果人家要我繫紅領巾敬隊禮什麼的,沒有問題,我會跟小朋友們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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