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简体字与繁体字

有在常常阅读我的网志的三五位朋友大概了解，任何事情我都喜欢独立思考，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一个五毛分子。对于近些时候在网上，尤其是香港用户居多的网站上备受攻击的简体字，我有话要说。

首先，我认为，假如香港人和台湾人更习惯繁体字，对繁体字有很深的感情，就不必在香港或者台湾用政令规定使用简体字。我理解这种感情，正是因为我自己对简体字有着很深的感情，这个下面会说到。语言文字这种跟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牵涉到当地人身份认同的事，采用哪一套形式，应该尊重当地人的感情和习惯为先。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文字有其行政效率上的考量，但是今天，个人觉得其实绝大多数华语人士读写简体字是没有问题；也有很多像我这样在简体字环境中长大，但是阅读使用繁体字没有任何问题的人，使用简体字或者繁体字其实应该是对沟通效率没有太大影响，所以不妨让民众自由选择使用哪一套字形。

其次，我很明白很多香港或者台湾民众，是把对于大陆落后政制，以及尚未充分文明开化的社会风气的不认同，投射到简体字上。我是 1980 年代人。很幸运地，我小的时候，可以说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知识界文化界风气最为开放，社会风气也较清明的一个时代。从很小开始，老师们就十分鼓励我们多读课外书，我自己思想从小就很西化，远在我出国留学之前，言论自由以及其他的各种个人尊严和个人权利在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普世价值。后来的倒退让我感到痛心疾首，愤怒和绝望我都有过。 但是，我认为，假如有足够的理性，这种政治诉求上的愤怒和绝望，应该跟简体字割裂开来。当然在这一点上，大陆社会如果在各方面可以有大力度和深层次的改良，倒是有助于改变港台人民的敌意。在指出一些人不够理性的同时，大陆人是可以做些什么，令事情变好的。


现在就字论字，陈述个人意见。



放宽历史的视界，汉字也是有生命有呼吸有新陈代谢，字形字义都是不停在演变的。今天在港台地区所用的繁体字，也是汉字数次演变以后的结果。我认为，若干年前的汉字字形演化，不过是历史长河中汉字字形发展的又一次实例， 是适应当时中国社会对文字的功能需求，反映时代审美趣味，体现了时代精神的。简化的字形，不光在当时是有助于扫除文盲，普及汉字，而且，有意无意中，在全球范围内是很顺应包括美术，建筑，工业设计等在内的视觉艺术界自 19 世纪就开始的删繁就简的风格潮流。

就纯形式而言，繁体字更像巴洛克风格的美术和建筑作品，雍容华丽，富于细节；而简体字就比较有包豪斯 （Bauhaus) 以降的形式风格，简约大气，同时具有足够中国象形字的烙印，完全有别于西方抽象度更高的字母。从纯形式上来说，简体字和繁体字其实是各有所长。

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应用中，在手机等小屏幕上，我觉得简体字相对舒朗的间架结构提供更多留白，眼睛看着更为舒服一些。 但是，一旦字号大到一定程度，比如，写标语，牌匾，甚至是 10 厘米见方以上的汉字纹身，繁体字因为富于细节而常常显得更为有趣或者好看。我对简体字更有感情，但是有时为达到更好的视觉效果，会特意找繁体字用于某些设计。当然，印刷或者显示媒体的尺寸大小并非字形选用的唯一考量，还要看整件作品的艺术风格，和汉字在之中扮演的角色。我觉得汉字字形有繁体和简体两种选择是在是一件很好的事。

简单说完 “汉字作为纯图像” 方面的简繁对比，我再来简单说说汉字本身所包含的 “意境” 美。的确繁体字比起简体字，很多时候更为形象具体，但这是不是意味着繁体字形自动就能引起更多或者更深刻的美感体验？我觉得不能贸然下结论。我心中的唐诗宋词句子，也是用简体字学的，但是好像简体字并没有妨碍到我领略那些诗句的美。现在春天，外面下着小雨，想起王维的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句里的 “尘”，繁体是 “塵”，一只鹿在土上跑，扬起灰尘。在 21 世纪的今天，我所看到过的鹿都是圈在动物园里的，城市里富于灰尘，来源多种多样。简体字形用一个 “小” 放在 “土” 上，土上有小颗粒就是尘，比 “鹿行土上曰塵” 更普遍化一些，比 “塵” 这个字形不显得 “隔”，跟今人更近些。专家们一定举得出反例，说是繁体字更形象更 “有意境”。 但我觉得总的来说，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

汉字简化以后的一字多义，只要语文老师教得好，小孩自己好学勤思，充分掌握也不是问题。 我是在学校里学的简体字，自己课外阅读的繁体字书刊 （香港出版的报纸和金庸的小说。 我念小学时，大陆还没有引进金庸小说， 也没有那么多盗版， 我最初读的金庸小说都是家人在外国给我买来的繁体字竖排版）。 我昨天在网上做了一个繁体字错别字测验，100 分里得了 95 分。 我不觉得学习简体字一定会降低中文能力。这个测试的链接在这里，大家有兴趣可以试试看。

大陆改革开放以后，涌现了不少很好的中文文艺作品，包括原创，翻译和评论。这些作品以真诚的态度探讨人性，追寻普世价值，推动中国社会的文明开化，也具有美的价值。这些优秀的作品以简体字为载体，已经大大丰富和深化了中国文化。“用简体字的人没文化” 这种说法我是不能接受的。

令我感到十分欣慰的是，在香港，真正热爱中国文化，独立思考理性处事的读书人，是根本不用我说就对简体字持开放态度。“消灭简体字” 喊得最最响的，做出焚烧简体字书籍， 哪怕是少儿科普书籍这种事的人，多是些平时不太读书的人。香港社会不能听任野蛮消灭理性。

最后不妨说说我自己对简体字的感情。我的伴随简体字的记忆，绝大部分是父母师长对我的爱护关心和殷殷教导，是无数个读书写文玩游戏的简单日子，是充满爱心和温暖的美好童年和少年。这一套字形，对我来说有深厚的生活和情感上的外延。 是我不愿意轻易割舍的。对另一套字形的感情，不是没有可能变得十分深厚，但相信也要很长久的时日，要很善良有爱心的人们来帮助我完成。仅仅说简体字不如繁体字有传统，或者繁体字比简体字更象形，是很难立刻感化我的。

今时今日，我认为使用繁体字或者简体字，更多应是个人自由个人选择。 这种个人选择应该得到尊重。

本来， 我上面说的这些， 最好由内地使用简体字的专家学者去跟香港人心平气和，在平等交流的氛围下去沟通。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大陆方面有人在做这件事。或者，他们讲出来的话失焦失准，连我都没法说服。我自己又是个有话直说的脾气。所以就把我的想法在这里讲一下。


附录：

（另）一家之言：
陈凯文： 【港聞噏事】簡化字比繁體更環保 不宜全廢卻可優化
陈凯文： 【社論】教育局諮詢文件惹疑慮 繁簡爭議實為政治問題

印象中， 不记得文少有提过他在哪间大学的中文系做过学术研究， 他只是以中文爱好者自居。 然而他的中文文字考据文章， 却是有扎实的工夫。 今时今日， 高手在民间。 很高兴认识同样喜欢中文， 也同是 1980 年代人的文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