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 杂志里的文章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且讨论一定的音乐技术, 本桑向认真的乐迷们诚意推荐。 张奕明先生的文笔非常吸引,我好奇 Google 了一下,原来他是职业钢琴家,在美国接受过科班音乐训练,获 Temple 大学音乐专业博士学位。 他致力于推广中国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已经灌录唱片一套,常常在中美各地演出。
这里是更为详细些的张先生简介,有他的不完全论文目录、音乐随笔目录以及演出记录。
--------------------------------------
关于本真演奏
一
既然我已在本期的 《我所见到的林乐诗教授》 一文中提到了“巴洛克键盘作品本真演奏” 与 “古典时期键盘作品本真演奏”, 那么,这里就索性展开一下这个话题。
本真演奏的目的是研究作曲家无须记录或无法记录的信息, 将其实现之, 并达到美之境界。 研究实现那些信息好比 “通经”, 达到美之境界好比 “致用”。 通经致用, 两者缺一不可。 否则或将流于咬文嚼字之迂腐学究, 或将流于个人主义。 (涅高兹说, 个性万岁! 打倒个人主义!)
作曲家记录在乐谱上的信息, 以我们目前的记谱系统和习惯, 大概只能够传达大约 80% 的信息。 基本上, 年代越往前, 传达的信息量越少。 原因不外乎两种, 其一, 无须记录; 其二, 无法记录。
二
先说无须记录的情况。 比如, 根据 Audun Ravnan 的研究, 莫扎特的奏鸣曲中,"f"(强)记号占据所有力度记号的 41%, “p” (弱) 占据了 44%。 我们可以想象, 剩下的 15% 竟会包括诸如 Crescendo (渐强)、 sf (突强)、 ff (很强)、pp (很弱) 等所有的其他力度记号。 我们还知道, 莫扎特几乎不写 piu forte (更强), mf (中强)、 mp (中弱), piu piano (更弱) 等记号。 而 decrescendo (渐弱) 的数量极少, 远远少于 crescendo。
这多半是由于当时的记谱习惯所造成,小半是由于莫扎特的个人习惯所造成, 也就是说, 他可能认为这些演奏者都懂, 无须写明。 考虑到莫扎特短短35年的寿命写了 600 多个编号的作品, 这些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同样应该理解,莫扎特几乎不写 mf、mp, 这并不等于说, 我们就不演奏 mf, 或 mp。 当乐谱上出现 f 的时候, 你的选择应该是一个从 mf 到 ff 的 “波段”, 期间可以有波峰, 波底…… 同样, decrescendo 出现的次数远远少于 crescendo, 也并不代表你就不做渐弱了。 如果整首作品都没有写渐弱, 只有渐强, 难道就一个渐强冲到底了不成?
再比如关于踏板的问题。 同样的, 莫扎特、 海顿、 贝多芬只在极为特别的地方写踏板记号。 比如海顿晚期的C大调奏鸣曲 (Hob.50) 的第一乐章, 有两个很特殊的踏板记号, 这是为了英国钢琴的特殊效果写的。 同样, 贝多芬的 “月光” 奏鸣曲要求从头到尾踩着踏板不放, 也是为了追求特殊的音响效果。 可惜,现代钢琴声音过于厚重, 这些效果都难以取得, 必须通过变通以达到近似的效果。 但我想说的是, 贝多芬不写踏板的地方 (他只在1%都不到的特殊情况下才写踏板记号), 不代表你不用踏板。 贝多芬的作品 99% 的地方都不用踏板, 是难以想象的。
三
再说说无法记录的情况。 读者如果熟悉民歌中的山歌, 特别是那种自由散板式的山歌的话, 我们不妨思考一下,如何记谱? 谭盾的组曲 《忆》 中的 《山歌》 一曲是这样做的: 首先, 所有的小节线都是虚线, 第二, 很多地方写了气口, 第三, 所有的装饰音都是写出来的。 这些已经是非常规的做法了。 作曲家竭尽全力想要记录音乐的信息。 然而其实他是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况且他竭尽全力想要做的, 也未必是完全正确的。 很多即兴的东西不仅无法写, 而且不可以写下来。如果你从小生活在那个环境, 能听到各种或者迷人、或者不迷人的山歌演唱, 如果这种山歌就流淌在你的血液里, 那么即使你拿到的是一份像巴赫的手稿那样几乎只有音高和时值的乐谱, 你也照样能演唱得有板有眼。 然而如果你没有生活在那个环境里, 哪怕你拿到的乐谱是谭盾的组曲 《忆》中的山歌, 记录得如此独具匠心, 你还是找不到感觉。 比如, 个人认为那些标出的气口就是特别之处, 也是这种类型的山歌的独具魅力之处。 作曲家至多只能标明气口, 至于怎么去 “实现” 它, 并且实现得有艺术魅力, 这还必须演奏者心领神会。
再比如, 也是一个大家一直争论不下的问题: 符点节奏中的短音符到底要多短。 这个问题主要出现在法国序曲以及 “非典型性” 的法国序曲 (比如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引子) 中, 然而也逐渐出了法国序曲的领域, 扩展到了其他类似的情况。 我们知道在浪漫派之前, 只要不是复节奏 (比如三对二), 短音符的时值一般都可以比乐谱的记录稍短。 比如, 短音符的时值是16分音符, 你可以演奏成32分音符。 那么问题就来了。 既然如此, 作曲家为什么不直接写32分音符? 是他不会写吗? 显然不是。 是他没法写! 32 分音符也是不准确的! 按照我的理解, 准确的定义应该是, 如果短音符的谱面时值是16分音符, 那么它实际演奏时, 你可以演奏 16 分音符, 也可以演奏得更短, 只是不能更长。 至于要短多少? 这个是不能计算的, 要凭感觉。 为什么不能计算? 因为如果可以计算, 作曲家早就算好写出来了。 每次演奏感觉 (听觉) 不同, 这个时值也是变化着的。
“大师,可是您每次演奏,这些短音符的时值都不一样啊?"
“为什么要一样呢?"
所以不要简单模仿唱片, 大师自己每次都演奏得不一样, 又何必刻舟求剑呢?
富特文格勒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开头说了一些话, 低音的那些持续的、相同音高与相同时值的和弦, 不该演奏得一板一眼。 也就是说按照谱面, 每个音的时值都一样是不好的演奏——应该是一种模糊的意境, 像踩了踏板一样。 贝多芬这样记谱, 因为他只能这样记。 类似的, Malcolm Bilson 也说过, 当四个相同时值的音符出现, 不要演奏成 “啪——啪——啪——啪——”, 因为音乐是活的, 作曲家却只能这样写。 然后他又说, 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很高级的理论, 儿童初学琴的时候, 这些就可以告诉他们。 不要小看 (哪怕是) 初学者对音乐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