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德铁当时对这愈演愈烈的反 S21 运动是深感困惑的。 因为，从一开始，羞羞答答欲做还休的根本就是德铁，是各级地方政府多方劝说，德铁才同意做这件事。 本来他们以为，在地方上，这个工程的各种好处， 未来的美好愿景， 应该早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民众是满怀期待地欢迎这个项目的。 但是现实正与想像南辕北辙。2010 年 9 月 9 日， 在一次电台采访中， 德铁主席 Grube 对抗议的规模表示吃惊， 并且清楚表示， 这么浩大的项目， 承建方的合同都已经签了不少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停工是不可能的。
工程的支持方和反对方僵持不下。 2010 年 9 月 24 日， 由斯图加特市的天主教机构出面， 邀请双方坐下来对话。 本来说好在 9 月 27 日进行第二轮对话， 但是反对方单方面取消日程， 原因是工程责任方拒绝停止工程， 也不停止拆除中央火车站的南部翼楼， 并且在王宫花园开始了伐木活动。
愈演愈烈的示威活动也引起了德国联邦政府的关注。默克尔曾公开表示反对斯图加特当地公投决定工程的命运。 在2010年9月25日，她进一步指出斯图加特21是她的欧洲政策的一部分，而她的欧洲政策不是按照街上有多少人示威而制定。但社民党和绿党随即批评默克尔的说法。
9 月 26 日，当时的巴符州州长， 基民党的 Stefan Mappus 在接受德国 《焦点》 杂志采访时说， 抗议人士中颇有一些是职业抗议者， 他们盛气凌人并且准备好诉诸暴力， 这些人令警察难做。 听我同事说过， 他的一位年长朋友， 退休了以后身体还很健硕， 然后常常在报纸上看看哪里有什么抗议活动， 天气好的话， 就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 参加抗议游行有时也是生活方式的一种。 当然我相信这样做的人只是少数， 而且应该不会有暴力行为。 说回当时政界的回应。 Mappus 这样一说， 社民党和绿党的领导人就出来指责 Mappus 暗示抗议人士是罪犯， 他这样说是激化矛盾。 当时的绿党领袖 Winfried Kretschmann 现在已是巴符州州长， 也是德国史上首任绿党州长。
黑色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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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 年 9 月 30 日， 黑色星期四现场。 照片作者 Mussklprozz，来源维基百科。 |
王宫花园里的部分树木不幸位于 S21 工程的地下水管理系统 （这个地下水管理系统怎样运作会在以后的章回中介绍）的建造地点， 必须移除。
2010 年 9 月 30 日， 警方将要介入王宫花园清场的消息传出。 上午开始，人们就纷纷涌到王宫广场保护树木。 当时正在内城游行的一个中学生抗议活动也快速转移到王宫广场， 部分中学生爬上树木， 或者用身体阻挡车辆通道。 大约 10 点 30 分，随着 “公园保护警报” 拉响，更多人进入王宫花园， 参加静坐或者抗议。
当时参与清场的警力， 除了巴符州的州警， 还有德国联邦警察以及来自巴伐利亚州， 普法州， 黑森州，和北威州的州警。 清场活动中， 双方肢体冲突一再升级。 警方用到了警棍，高压水车， 催泪气体和胡椒喷雾。 事后据 “公民倡议” 和 “公园保护者” 等不同组织的报告，受伤群众在 360 到 1000 人之间， 其中不乏少年人。 驻场的德国红十字收治了 114 人，并把 16 人送往医院。 四人眼部受重伤， 其中一人被高压水柱正面击中， 双目几乎完全失明。 警方有 34 人受伤。
当夜有 25 棵树木被伐， 计划还要砍伐更多树木。
这次强硬清场事件引起了民众的巨大反弹。 次日，有 5 到 10 万人参加了示威游行 （提醒： 斯图加特内城居民人数不过 60 万左右）。 三天以后的第 46 次周一例行游行地点改到王宫花园， 有 25000 人 （警方数据） 到 54700 人 （组织方数据） 参加。
9 月 30 日的强硬清场引发了事后调查。 当天事件后， 一共有 515 宗针对警察或者抗议民众的诉讼。 其中 487 宗通过调停解决， 最后法院审理了 28 宗， 5 宗针对警察， 23 宗针对抗议民众。
警方说，警方的强硬是由抗议群众的暴力行为引起。 但是被指在当日的录像上作了手脚 （抹去了图像上的时间戳）。 录像原件显示，极少数警察的强硬行为发生在群众暴力之前。 还有警察指证， 他收到同事指示，在手套上抹上辣椒水， 然后往一个静坐妇女的脸上抓下去。 这些不良警察在漫长的调查程序后受到了惩处。 其中两位坐牢 7 个月， 另外三位被处以罚款数千欧元。 所有 5 宗里， 警察的罪名都是人身伤害。
示威群众也并非纯属无辜。 法院审理的 23 个案件中， 有人身伤害， 妨碍公务员，滥用紧急呼叫号码，物件损毁， 违反集会条例， 威胁， 侮辱，偷窃等等名目繁多的罪名。
当日行动中的警方最高指挥官也受到了处理。 经过 5 年的漫长调查审理， 他被判罚款 15600 欧元。 该位警官表示，他再也不想继续站在聚光灯下， 于是接受这个罚款算数。
2015 年 11 月 18 日，斯图加特行政法院裁决， 2010 年 9 月 30 日的清场中， 警方的镇压行动过当， 有违法律。
说回 2010 年。黑色星期四以后的 10 月 3 日，德铁主席 Grube 表示，阻止工程进行的最终权力在各级议会 （意即民众的游行不能令项目停工）。 上一回中提到过的 S21 结构师 Sobek 批评抗议行动说，反对者们展示的所谓事实，其实更多是揣测，恐惧或者没有根据的怀疑。
我记得，当时电视上也有播出采访项目工程师的镜头。工作关系，我颇有接触过一些德国的工程师，总体印象是比较稳重的。 但是那是接受采访的工程师，颇有几位显得激动。 他们说，（大意） “我们这些专业人员，用最先进的技术，将各种可能的方案比较论证了几十年，已经用最谨慎的态度对工程作出了计划， 我们是有分寸的。 忽然一夜之间，大街上人人都成了工程专家，根本就没有任何工程学背景的人，都在教我们应该怎样做！！ 还说我们不道德！” 从他们的语气和表情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委屈。 确实， 我个人不认为这样一件复杂的工程项目，“人人都有份说话，有权更改” 是一件理想的事。在项目初期，的确要广泛征求意见反复论证，但是一旦定下来怎样做，就最好尊重决议并尊重专业人士。
巴符州政界在黑色星期四后也作出回应。巴符州的前司法部长，自民党的 Ulrich Goll 认为 S21 的反对者很自私，是被顺境宠坏了，不愿为下一代做足够的事。前内政部长 Heribert Rech 认为，抗议者们在炒作，并且公然漠视一个经过民主程序达成的决议。
整个 2010 年，巴符州各地各级政府都是力撑 S21 工程。 除了斯图加特市镇议会， 周边的蒂宾根市镇议会和一些更小的市镇议会都表达了对工程的支持。
现在想来，S21 的最终上马也可以说是因缘际会，天时地利人和一起作用的结果。假如当时州里的各级政府没那么坚持，项目很可能就流产了。这个有利于 S21 的政治氛围也很快烟消云散。 我们这些项目支持者能够看到她的实施， 想来十分侥幸，我个人是十分珍惜这个历史机遇。个人现在十分感谢当时各级政府官员顶住压力支持 S21 的实施。待到建成通车之日，应该给当时的决策者们很高礼遇，好好表示感谢。
值得一提的还有，我记得我的施瓦本亲戚里面，多是支持 S21 项目的，包括我平时省吃俭用，极为节约的婆婆，也认为投资这种大型基建项目是应该。但是家里有一位当时十几岁的小辈，就是 S21 的激进反对者。每次见面就向我们痛陈 S21 的种种不是，尤其是政客们有多么狡猾。后来发生汉堡公投反对申办奥运的事。电视新闻里我看到，反对者也多为年轻人，支持者则多为年长者。这在我来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据柏林科学中心 Deiter Rucht 作的调查显示， 2010 年 10 月参加游行的人群中，年龄分布上， 有 62% 在 40 到 64 岁之间，23% 为 40 岁以下 （跟我自己的观察刚刚相反～）。 50% 的示威者有大学学历, 30% 为公务员。 反对 S21 的头号理由是耗资巨大， 人们认为， “受益方只是银行和房产公司”。 还有两个重要反对原因是工程计划中不够民主， 以及工程责任方对待抗议群众的方式方法有问题。 在信息渠道上， 33% 的民众依靠口口相传, 依靠互联网的只有 4%。 61% 的抗议参与者在 2006 年的州议会选举中投票给绿党, 77% 的抗议者在政治上持中左立场。
与其他群众运动的关系
反对 S21 的公民抗命运动跟欧洲其他一些抗议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跟不同主题的抗议群体之间常常交流心得或者信息， 互相打气， 互相帮助动员工作。 比如在王宫花园内的树屋行动就由外来的环保团体 Robin Wood 操作。 在 2010 年 10 月的一次反 S21 大游行中， 反核团体有到场助威。 除此之外， 还有为 2011 年州议会选举造势的各党派助选团体， 以及法兰克福周边地区的反机场噪音团体也有参与反对 S21 的示威游行。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地的反 S21 群众也有到法兰克福地区客串为友帮的反噪音游行贡献力量。 反 S21 团体还跟法国， 意大利， 罗马尼亚等国反对各自国内大型基建工程的团体建立了国际网络。 2013 年， 斯图加特还承办过第三届 “反对大而无当的基建工程欧洲论坛”。 |
| 2010 年 10 月 23 日， S21 的支持者们举行大型游行示威 |
另一边厢， 工程的支持者们也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对 S21 工程的憧憬和热爱。 2010 年 9 月开始， S21 的支持者们在每周四举行名为 “斯图加特向前走” 的例会， 大家在城里跑步健身， 为工程造势。 除了例会，支持者们也有发起大规模游行。
媒体表现
我自己的印象中，抗议活动愈演愈烈的 2009 年， 2010 年，媒体倾向于报道抗议活动中的戏剧性为主， 常有煽情激烈的画面出现， 配以暗示性很强， 很抒情的文字。 哪怕是本来很克制的游行， 都要用种种手法去挖掘戏剧性， 哗众取宠。 真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后来黑色星期四以后，渐渐有批评媒体的声音。 说他们这样处理新闻， 煽动双方的对立情绪， 撕裂族群，于事无补，毫无建设性可言。 我很清楚地记得德国前总理海穆德·施密特接受采访时说： "Der Fehler liegt bei den Medien, die nicht genug erklärt haben, was dort passiert. Das Bürgertum hat leider nicht mitkriegen können, was es dort für Pläne gab." 译成中文是， （在这整件事情中）媒体犯下大错。 他们没有向人们解释现场发生了什么， 民众对各方的行动计划一无所知。 他老人家意思是说媒体只顾戏剧煽情，没有传播足够的事实， 平息民众的情绪。黑色星期四以后， 媒体作风果然大变。 各种对 S21 工程本身是什么的报道渐渐增多， 媒体也不再对德铁或者州里的各级政府加以恶意的暗示。 参与工程的组织者和工程师们在媒体上有了更多发声的机会。
后来大大小小的游行旷日持久，媒体也渐渐对这些游行失去了兴趣。 时至今日， 媒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有关 S21 周一例会游行的报道， 只有住在内城的民众还在亲眼目睹。
这些旨在反对或者支持 S21 的游行集会伴随着工程的进行， 从来没有停歇。 在今日的规模可能不及 2010 年 2011 年的最高潮时期， 但是人多的时候也有几千人上街。 看起来参加人数更加多， 声浪更高的反 S21 活动并没有在 2011 年的民众公投中胜出， 这中间，一个开德国多项先例的调停活动功不可没。 下一回就讲讲这个调停活动和 2011 年的公投。
谢谢阅读， 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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