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几篇谈音乐的网志中,我常常说自己对西方音乐不够熟悉,所以难免觉得隔膜,“没感觉”。
那到底,听音乐是要熟到多熟才算熟呢?
就比较简单的单声部或者双声部流行歌曲来说,很多人到都能把喜爱的歌曲从头唱到尾。就算歌词背不下来, 曲调也完全记得。 这个就可以说对某首歌曲很熟悉。 假如能够再了解一些该首歌的时代背景,作曲家创作时的心态想法等等背景资料,当然更好。 无论如何,假如全曲可以从头哼到尾,就可以算熟。
我们把这个标准应用到器乐作品里。问题来了。
单一的横向旋律还是不难记忆甚至用人声模仿。然而,很多器乐作品是复调作品。比如兴盛于巴洛克时期的赋格曲,比较常见的有两个声部到四个声部,但有时甚至 6 个声部 8 个声部你追我赶此消彼长,我听这种作品的时候,脑神经不时感到分裂,不知道听住哪个声部比较好, 更不用说清晰记忆。 还有一些曲式,比如帕萨卡利亚舞曲, 其灵魂在于最低声部的寥寥几个音不停反复,听者的注意力很容易被上面的旋律给带走,就算记住了上面那几个音其实也不得要领。 顺便说一句,几乎每个人都听到烂熟于心的 Pachelbel 《D 大调加农》其实不是加农,而是一首帕萨卡利亚舞曲。 普通听众有几个会注意到这一点而用心去辨别并记忆低声部那几个无穷旋转的基音? 但是说实话,赋格那种复调音乐听惯了以后是非常非常有趣的。音乐出来了,某个时刻你会对某个声部有所期待,期待被满足以后是很开心的。或者,你听出不同声部之间的呼应会觉得很美; 或者,某个时刻完美的对位,甚至会引起你的敬畏。
还有一些主调音乐, 虽然没有赋格那样的花式烧脑,但是和弦也没那么好记。 很多音乐家喜欢通过和弦的音色特性和强弱对比来表达他的意念。 要听出那些和弦的精微奥妙,耳朵是要训练过的。 我小学中学的乐理课上,老师先给我们练听单音, 然后听两个音, 三个音……慢慢加上去。 这种练习长久不做,听力也会退化。 是什么和弦都听不出来,更不用谈记忆。
其实我们普通话的语音特性跟德语有点像:音节与音节之间界限分明; 元音并不太多太长; 发音也清晰、不暧昧。 贴合德语发音特点的德奥音乐在我们耳中还是有些 “天然熟”。 舒伯特写的不少歌曲,我第一次听就觉得好听且容易跟着唱,听几次就记住。 就算是勋伯格,说实话他那种 tone painting 我听着并不觉得太过奇怪: 我们有不少地方方言和民歌有相似的特性, 比如陕西那一带的方言、戏曲和民歌,根本说话就好像一直在做 tone painting。 但是法语离普通话的发音特性就很远了: 法语音色暧昧,声调起伏也暧昧,音节与音节之间界限模糊, 甚至完全是 smeared,只剩一些听不清楚的过渡。 法国人基于他们的语言特性写的音乐,也不太符合我们的辨听习惯的。 德彪西的很多东西,甚至连旋律都谈不上有,就是一些音色在那里维持长音,偶尔有几个和弦。 法国印象主义音乐中, 主角通常不是德奥音乐中的音高、节奏、主题、动机、转调等等, 而是 “音色”。 德彪西的一些音乐中, 具体是哪个音高似乎有点无所谓,关键是你用什么乐器、怎样去表现某个音高。 这样一来,我们的记忆习惯必须由注重音符转移到什么时候出来什么乐器,用的什么力度。 如此这般记忆整部作品其实不太容易的,需要反复聆听培养习惯。
于我而言,最大的挑战是源自西非的爵士乐。 无论是音型和节奏型都极不习惯,谱面看着很简单的曲子都没法跟住唱, 或者就算唱出来也是跟越剧串味。 很少真心觉得好听, 就谈不上共鸣感动什么的了。 这种情况下,很难记住的。
自己练过某样乐器的人听别人弹,耳中除了音符,很有可能还会在脑中心中甚至手中另有乾坤。 自己练过几十上百遍的曲子,听别人演奏时,实在很难不去揣摩人家对每个音符的处理, 很难不去揣摩人家手底的各种技法。 对他人的演绎无论是崇拜、赞成,还是质疑甚至嘲笑,总归是一种心领神会兼感同身受,手指的肌肉都有可能在跟人家同步共舞。 这种熟悉程度, 与仅仅是跟住音符哼,或是辨认出某个和弦、某个节奏型, 完全是两种境界了。 我在小学时练过几年某种中国乐器, 对乐曲 “熟悉到每个音符、每个小节、每个乐句的处理细节” 这种感受,我有不少深刻的亲身体验 (小时候非常爱听演奏大师们的录音)。 那是难以言说的愉悦与满足。 听西乐的时候找不回这种 “同步” 的感受, 所以一直觉得自己 “不熟”,甚至有时有点 frustrated。 沮丧完了以后到钢琴上去乱敲一通 (钢琴是我老公的)。 半年前儿子开始学钢琴,于是我也看住他的琴谱跟着一起练,就是希望能对西乐 “更熟悉” 一些。
谢谢阅读,下次再见。
(我小时究竟弹的是什么乐器呢? 从小只弹钢琴, 但从不唱歌的人, 比如我老公, 又会染上哪些音乐上的 “问题”? 下一篇网志中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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