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陈宁先生的里尔克网站上看到他译的 《秋日》,第一节最后一句,以及第三节第三句,他的译法跟我的类似。 这两句,我认为我们的处理至少准确, 忠于德语原文。 他那个页面上,有一位读者 erophobia 的留言引起我的注意。 erophobia 认为, 这诗里的 “schweren Wein” 指的是葡萄而并非葡萄酒。 他说:
葡萄酒那句,我有不同的意见。里尔克吁求主用最后两个南国日头的热度,让最后的那些果实成熟,如同把最后的甘甜驱赶进沉甸甸的葡萄。所以,这里的schweren Wein指的不是“浓烈的葡萄酒”,而是“沉甸甸的葡萄”。首先,Wein这个德语词当然有葡萄酒的意思,但它另外两个基本意思是“葡萄藤”和“葡萄”。根据上面对文意的分析,这里应该指的是葡萄。此外,葡萄酒的酿造并不是摘下来就立即酿造的,首先是压榨成葡萄汁,所以,不管这些尚未完全成熟的果实之前的那些葡萄果实是否已经被采摘和压榨,这些葡萄的成熟、采摘和压榨只能带来更多的葡萄汁,不会给葡萄酒增加甜度,因为酿造还没有开始,此时还谈不上葡萄酒呢。另外,最大的问题是,葡萄酒的酿造是利用葡萄汁里糖分的发酵产生酒精,所以,在葡萄酒的酿造过程中,糖分是逐渐减少的,甜度会逐渐下降。只有一种葡萄酒,波特酒,它的酿造过程中会人为添加入白兰地,从而停止糖分的发酵,于是成品会保持较高的甜度。但这也只是停止甘甜的减少,谈不上“增加葡萄酒的甘甜”。能够增加葡萄酒甘甜的只有像国产葡萄酒那样勾兑糖,但这就不是葡萄酒了,里尔克谈的绝对不是这样的过程。这个词颇难翻译好,中英法日等译本中,采用“葡萄果实”这个意思来翻译的寥寥无几。据我所知,中译者只有欧凡先生是这么理解和翻译的。
我读了以后,觉得不无道理,并且可以补充几点。
德国南方多山。 只要是葡萄产区,村民多把村里种满果树和葡萄的山丘称为 Weinberg。 这个字直译为 “酒山”, 但事实上,这个字里的 Wein 所指的千真万确是葡萄而并非葡萄酒。 念书时, 我的大学在德国在南方的葡萄产区, 毗邻法国。 每年秋天,那片地区的每个村落都有葡萄酒节,热闹非凡。 村里的山, 都叫 Weinberg。 后来结婚,老公是土生土长德国南方人,家乡也产葡萄,婆婆家村子里的山丘其实连着黑森林,村民也称那些山为 Weinberg。 至于说德国产的葡萄酒味道如何,我因酒精过敏滴酒不沾, 所以不知道。但是这里的葡萄非常好吃,我也有亲手采过葡萄。 成熟的大串葡萄在手里确实是沉甸甸的,“schweren Wein” 这个讲法十分自然。
另外,去年圣诞假的时候我有译过一首保尔·葛哈德写的 《走出去啊,我的心,寻找快乐》 ( Paul Gerhardt: Geh aus, mein Herz, und suche Freud' ),里面有 "...des süßen Weinstocks starker Saft / bringt täglich neue Stärk und Kraft..."。 这诗句里的 Weinstocks 毫无疑问是葡萄。再看回秋日,有可能是里尔克为了照顾韵脚,把 Weinstocks 的第二个音节去掉,只留半个字 Wein,但他实际想说的是葡萄。
综上所述, 里尔克 《秋日》 里的 schweren Wein 宜作葡萄解。 我把我的译本再修正一下。贴在下面:
秋日
主啊: 是时候了。 夏日曾经盛大。
把你的阴影投向日晷,
原野上让风驰骋。
令最后的果实丰盈;
赐两天南方的艳阳,
催它们圆熟并驱遣
最后的甘甜至累累硕果。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来来回回
不安徘徊,当落叶呼啸。
——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桑纹锦 译 2015.01.15
另外,这里是 erophobia 君写的: 焦虑灵魂的不安漫游——《秋日》翻译与评析。 他的译本很注重这首诗的韵脚。 但是个人以为, 有时如果勉强要照顾韵脚,会令遣词造句生硬不太自然。 要强调原作的音乐性,如果押句尾的韵脚会使字句牵强的话, 还可以调动别的手段, 比如句中押韵,字词的重叠, 音节数目的对比与平衡, 字词音色的对比与平衡等等。 据豆瓣上的信息, 他好像人在巴黎, 很想跑去巴黎跟他切磋下。 不过这也是两三年前的信息了, 网上很久没有他的踪迹。
这篇网志上有 《秋日》 中译的九个版本, 加上 erophobia 君的译本和我的译本,我一共见到了十一个, 大家有兴趣可以比较下。
至于那个 《豹》, 我先前的译本似乎又犯一个低级错误。 第一节第二行: “daß er nichts mehr hält”。 之中是 nichts 而非 nicht。 假如是 nicht, 那么我先前的译文是成立的。 但是加上 s, nichts 应该作名词解,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不” 的意思, 相当于英文中的 nothing。 为什么又看错? 人家当时累了嘛……
那么好的, 《豹》 的译文我也修正下:
豹
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因栏杆的往复游移
变得如此疲倦,它出离茫然。
对它而言,好似有千条栏杆
千条栏杆后面没有世界。
轻盈坚定的步伐踏出柔和的路线,
以最小的圆弧转圈转圈,
有如力之舞蹈绕着一个中心回旋,
一个伟大的意志立于迷乱。
只是偶尔,那瞳仁的帷幕
无声地掀开——。 此时一幅图像闪入,
穿透肢体紧绷的静默——
在心中消逝湮没。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桑纹锦 译。 译本最后修订: 2015.01.15
至于北岛说的 “以人称代词 '他' 有作者自喻的意味,豹是作者的物化” 。 我很难同意。 德语里名词有三个性别。 任何一个名词, 不是他就是她, 要么是中性的它, 并不区分动物和人物。 所有的动物也都是用这三个人称代词。 北岛先生想多了啦。 不知为何我不是特别喜欢这首 《豹》。 《秋日》 更为喜欢一些, 自己译过的最爱 《旋转木马》 (是不是里尔克每次去植物园就是看人家转圈转圈……) 。 陈宁译的里尔克, 我喜欢的颇多,以后再说。
话说,我同意这样一个说法: 诗歌译文的好坏很多时候不能只看字词的准确。 还有更深更高层次的神韵传达。 日前读到一首俄语诗歌的中译, 惊为天人。 伟大的原诗, 令人敬畏的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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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 |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 |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 |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 |
燃起黑色的春天。 | |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 |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 |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 |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 |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 |
成千的白嘴鸦 | |
从树上落下水洼, | |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 |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 |
风被呼声翻遍, | |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 |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 |
——帕斯捷尔纳克, 荀红军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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