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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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衣
天下雪呀,
街树和屋顶都披著皑皑的衣裳。
隔著一层玻璃,
我望著大衣,
大衣也望著我。
「没有体温你冷吗?」我说。
「没有大衣你冷吗?」大衣说。
我热爱著大衣,
大衣也热爱著我。
「大衣是为什么而制的?」我想。
「大衣是为什么而制的?」大衣想。
天下雪呀,
雪花飞来向我揶揄,
我走过去,走向北四川路桥。
大衣是为什么而制的?

二月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帕斯捷尔纳克, 荀红军 译

约会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河湾、每一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的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茨维塔耶娃, 王家新译
命途
An Dasha
池中的水
离开平静的表面
冲入凛冽的空
在最高的临界点
四下的风带着大地的声音涌来
那偶然的一滴
落在了背阴的壁上
将缓缓滑下
在一只孩童遗落的贝壳中
蒸发掉一天一周一整个月亮的行程
我们则扑向坚硬的石子路
想要摔碎自己
在正午的太阳下升腾
急着和云一起回到母亲
回到仿佛昨晚才离开的海
—— 艾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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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声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夜是无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葬!葬!葬!
葬!葬!葬!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夜是无限地茫茫,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严霜里沉淀了青色的希望。
葬!葬!葬!
——宋清如

盛世
少女热衷于星座
中产者忙于移居海外
只有养蜂人走遍山坡
只有沿途的风,认真吹拂……
我的国家看上去枝繁叶茂
我的人民却枯槁如经霜的草木
谁令我们喝下这致幻的迷剂
如同倒影中的纳西斯
《诗经》和《雅歌》,麦香和蔷薇
有谁不喜欢自由和春天的气息?
让新的谎言在空中变为泡沫吧!
联合舰队劈开海浪,并迎着海浪前进。
—— 李南

唐古拉山
我们祖国的风景已经够美:
在宣传画册中、在纪录片里。
千里草原
遍地是被驯服的牦牛、被阉割的马群。
你游历过黄河和长江。
你知道时间与地理的战役。
——在唐古拉山:
只有天空胆敢放肆地蓝
只有卓玛才能唱出祖传的歌词。
—— 李南

三支火焰,浪迹世间
——致李寒、李浩
……窒息的空气令梦想发疯。
我们谈论,水与冰的形状
盛夏的树阴在远方。
笔不能解开镣铐,键盘不能砸碎牢门
沉默也不能唤醒沉默……
这是个糟糕的年代
只有少数人用真理束腰
更多的人,将成为落叶中的一片。
长笛在午夜吹响
罗马化成了尘土,在阳光下飞扬
我沿着星球的边界走来
只为从庞大的姓氏中寻找你们。
每一天都是等待的一天
晚霞骄傲地取代了日出。
如果我们还能活着
记忆如同松针,稠密而坚韧……
每一天都是未来的一天
历史的册页上将会出现我们的口述
关于成长、谎言和杀戮。
多好啊,我们一同回望二十一世纪
绿藤和杨树热烈地交谈
那时祖国不再有红色奴隶
幸福来问候人民,秋天将要加长三倍。
———— 李南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 北岛

Herbsttag
Herr: 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
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
-- Reiner Maria Rilke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 昌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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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航
1 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 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 彼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4 众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 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客曲
又从寰宇
向我激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 邂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
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
…………
…………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 慈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惭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绢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 净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 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 沐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 爱的史书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双眼
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 极乐界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 昌耀

呼唤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 ———— “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 李南

小小炊烟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 李南

春天的月照下
你们不知道,喧嚷的城市里
买菜、赶车、奔忙的有我
被利益驱使的身影中有我
如果春天来了,在月照下面
我也会低下头来
看一看睡醒的青草
如果在月照下,我走向田野
那是去平息尘世间的浮躁
去安慰繁星般的灵魂
如果你们是我,也会屏住声息
一边被青春的梦想点燃
一边又被庸常的生活熄灭
唉,只有眼下的情景,使你相信
在春天的月照下
我还在忍耐着一切——
饥谨的内心和一个绝美的夜晚
————李南

我爱黯淡的生活
我爱黯淡的生活,一个个
忙碌又庸常的清晨
有时是风和日丽,有时是大雪纷飞
我爱庸常中涌出的
一阵阵浓荫。
这些美妙的遐想
常让我在人群中停住脚步
看一看缭乱的世事
想一想
闪光的夜晚
————李南

在广阔的世界上
在广阔的世界上,我想
万物是一致的。
禽兽、树林、沉寂的旷野
要呼吸,要变化
在悄悄之中发生......
星宿有它的缄默,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要倾诉、要流泪
还要披上时空的风霜。
————李南

咏怀十九首
——江南思归客,大学一傻逼。
就在昨夜,
父亲将存了四十年的勇气传给我
他躺在床上,刚打完点滴
像吸收一阵秋雨,
身体里的衰草有一些复苏的景象
静脉上的针孔还没有消失
他看见壮年正向他挥手告别,
他的伤心
或许只有方向盘看得见
在乡村小道,
在高速公路,
甚至在某截干涸的河道边
泪水浇透每一个日子
他在一阵稀薄的温暖中睡去
在塔元村寒冷的秋夜,
在南京淅淅沥沥的中国
————炎石, 2012
按: 诗人炎石生于 1990 年。 发表这辑作品时不过 20 出头。
据说他的父亲是位货车司机。 有一次父亲生病,
病中给诗人打电话,两人讲了很久。 之后有这首诗。

咏怀
我要去喝酒啦,
一个人又何妨
明月里多少老朋友,
秋风中多少旧相识
蚱蜢船何其的小,
如何载得我海量
铁床铺何其宽,从东边
滚到西边要一年。
我梦见美女、小偷和诗人
美女和我做爱,
小偷偷走我的钱
诗人跟我一起哭。
哭我不是南京人,不是陕西人,
哭我是无名山中来的月球仔
———— 炎石,2012

栾樨
你从宽大的竹笼变出这味道
墨墨的绿好像还有碎脉的痕迹
那是我从路旁摘取的新叶么?
路径都埋在新覆的沥青里去了
那是属于时节隐忍的味道
说不出来舌底便有点涩了
暖胃去癪是今天的说法
那时我们只怕肚里的蛔虫
未到四月你的笑容便收起了
总有瘦瘠的田总有难做的活
追龙的人叫你下一注字花
又在叹息中追悔昨天的古人
黑白年代是始自壁上遗照么?
满城画师总见这样的敛容
你把墓旁蟋蟀藏于隐密的竹节
只余两根触须感应生活的阴晴
美好时光化为天空小说的独白
老是听见一把声音分裂成檐雨
你望着不断流进暗渠的湍水
又叫我摘取艰难伸展的新叶
道不完的往事仿佛糯米的黏缠
你还在思量好不好再下一片糖
墨绿的苦汁捏出柔韧的肌理
一团心绪渐在风雷里成形
隔着迢迢年月我还在寻索
从满城围板走到新填的海
想你墨墨的脸拉出长长故事
说有一种味道分明还在路旁
———— 钟国强, 2008 年 5 月 14 日
作者本人张贴的原始网址(繁体中文):
http://growinghouse.blogspot.com/2010/08/blog-post.html

午餐肉
──遥寄童年一位长我一岁的邻居
天井的光移到竹笼的顶端
一阵蒜香便浓烈地传了过来
你穿一件文化衫,脸挂着隐约的
笑,低头便不见了。升起的烟
告诉我,你今天的作业并没有两样
我看见罐头伸出尖利的锯齿
会噬吃你所余不多的时光吗?
你却不慌不忙,把肉逐一细切
长立方体,角锥体或半圆柱体
在碟上以不大潦草的方式完成
一阵爆裂的声音,肉全倒进生铁锅里
滋滋的滋滋的仿佛催赶着时间
你把肉翻过来,看到金黄的色泽
阳光移到笼下的葱花,你的弟妹们
从人口手足间抬头,望向烟雾中的你
你如何解说这份让你欢喜的作业呢?
我想对你说,我喜欢你的笑,我喜欢
你匆匆走回家里拿一盒遗忘的盐
匆匆走回火水炉边浇半杯欢腾的水
让水气忽然扩大,直让弟妹看得痴了
是的,今天我还想细看你欢快的动作
那是你父亲的手你母亲的姿势
你甘心只用于山涧深处的戏游吗?
你摆一摆手,肉已平放在桌上,时光
倏忽静止,你想,父母该是时候回来
天井的光已移到葱下的盆栽
你的弟妹们安静围坐在桌旁
肉都凉了,你父母接到消息
至今还未见回来。你呢?
你仍隔着扩大的水光张望
父母回来便说你已做完今天的家课
———— 钟国强, 2006年6月5日
原始网址: http://growinghouse.blogspot.com/2006/10/blog-post.html

死亡十九首
三、月亮
我们围着火和灰烬,
影子在地上起舞。
那随时破灭的月亮
像一只气泡飘飞。
黑暗中,死亡嗡嗡叫着
叮了我们一口。
我们的皮肤隆起
一块红色的小墓碑。
在人世,每增加一盏灯
都使黑暗更痛苦。
————唐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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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月光
山河变了样
牵牛花背离了墙
我认定我的独木桥
把目光
交给了沧桑
大千不测
万象纷繁
即便有人手握莲花,心怀慈悲
也不能掩去,这尘世的
欢欣与苦难
如此多悲欢,交给风
如此多倾诉,交给沉默
如此多隐忍,交给黎明
如此多等待,交给暗夜里穿透星辰的
——灯盏
原本俗世中人,我的世故
就是我的愚钝
我怀念所有从前的月光
一点一点,照在
回家的路上
———— 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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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
我被挤出一种境界我可以
伸胳膊伸腿了
我买到了江山
我买到了江山买到了
十五平方米的高层房间
我要发光发 60 瓦的光芒
照耀我的小天小地我的
二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夹着铺盖卷的妻子儿女
涌进门了我饱含热泪
举起伟人般的手掌
拍了拍我的人民
———— 李老乡

死后一分钟
死了就该及时
闭上眼睛
谁来悼念无关紧要
从云缝里发现的题材
多是天堂之类的文物
这对你没用
对一般的鬼们没用
大家动动手吧
快把死者的眼睑阖上
莫让他在活人中
认出谁是鬼的
间谍
————李老乡

黑妻,红灯笼
我的黑妻我的胖妻我从未为你
写过表扬稿的糟糠之妻
我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妻啊
谁把灯笼吹灭了
  
炊烟熏黑的妻吃苦吃胖的妻
把陈年糟糠酿成陈年老醋的妻
提起灯笼犹如提起辛酸事的妻
谁把灯笼吹灭了
  
丢在墙角的好重新捡起的好
拍拍灰尘捧给妻子的好
有比红灯笼还要红的好
妻把灯笼吹灭了
————李老乡

黑夜之三
上帝遗忘的第三个日子
我如同第一次一样静静坐着
吸食烟草如同吸食落寞
吐出年华如同吐出忧伤
流水不属于我落花不属于我
我站在上帝遗忘的角落
大地隐去天空隐去
离人眼里的泪
落到月亮打湿土地
你拿着双手捧回流年似水
青山在远方大河在远方
故乡最近但梦不太真
如同第一次醒来一样睡去
明天是上帝遗忘的第三个日子
黑夜离去如同黑夜来临
孤独的大地上点亮灯火
生命如同死亡般睡去
谁会醒来看到黑夜正迷惘的叹息
我关了梦熄了灯写完了青春
————李乾东
按: 人家还在上学,应该是 90 后的小孩吧。 这诗写得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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